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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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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里烧了地龙,暖气袭人。

    皇帝侧对着门,盘膝坐于榻上,身上穿件正黄的湖绸中衣,外头罩了褡护。双鱼被带进来时,就见他在翻阅边上堆着的一堆奏折,已经有些功夫了。

    她跪在地上,俯首一动不动。

    这样跪了许久,膝盖渐渐开始发胀,双鱼微微挪了挪身子,听到啪的一声重响,迅速抬起眼皮,见皇帝重重合上一本奏折,神色不豫,冷冷道:“朕看杨纹是老糊涂了!竟拿辞官为太子担保,当朕眼瞎了不成?”

    立在边上原本一直状若入定的徐令忙睁眼赔笑道:“国公是看着太子爷长大的,亲近些也是人之常情,皇上息怒。”

    皇帝哼了声,“朕眼没瞎,朕看他倒是老糊涂了!”

    徐令不敢再说,是是了两声,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双鱼,“皇上,沈家的丫头来了有一会儿功夫了,您也批了不少奏折,想是累了,不如暂时歇歇?”

    皇帝瞥了一眼低着头的双鱼,未作声。徐令会意,忙亲自撤走奏折,示意屋内太监随自己离开,关上了门。

    怡和殿这间皇帝下朝后经常来的御书房里,剩下了皇帝和沈双鱼两个人。

    “身上伤怎么样了?”

    双鱼听到皇帝忽然这样问了一声,压下心里涌出的诧异,磕头道:“已经好了。臣女多谢陛下赐药。”

    皇帝没作声,片刻后,听他忽然又道:“你对朕可心怀恨意?从实说来,朕赦你无罪。”

    双鱼一愣,慢慢抬起眼睛,见皇帝注视着自己,神色温和,和前次雷霆大怒的样子判若两人,心里更加诧异,面上低眉顺眼道:“不恨。”

    皇帝哼了声,“是不恨,还是不敢恨?”

    双鱼不应,只俯身下去,再次磕了个头:“舅父教过臣女,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皇帝笑了笑,“才挨了几板子,就学会哄朕高兴了。可惜呀,”双鱼听他竟似叹息了一声,“有人就是不知道体谅朕。”

    双鱼不知道皇帝这话到底是什么用意,更猜不透他口中的那个“有人”是谁,心知舅父表兄的命运或许就决定于自己此刻的一言一行里,心砰砰的跳。

    皇帝说完,仿佛陷入了沉思。双鱼更不敢开口。

    御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半晌,皇帝忽地再次开口:“沈家丫头,知道朕今晚叫你来,所为何事吗?”语气已经恢复了平常,辨不出喜怒。

    双鱼恭声道:“臣女不知。”

    “朕可以让你猜一下。”

    双鱼压住心底再次生出的诧异,恭恭敬敬地道:“恕臣女愚昧,不敢妄加揣度。”

    皇帝慢慢地道:“朕的皇子皇孙里,你知道朕最看重的,是哪一个吗?”

    双鱼道:“臣女不知。”

    皇帝道:“朕最看重的,是皇太孙东祺。他不怕朕。不像他的父亲和皇叔们,在朕面前,要么虚情假意,要么战战兢兢,令人望之生厌。”

    双鱼不知他跟自己提这种家事是什么用意,更不敢胡乱说话,低声唯唯诺诺。

    皇帝继续道,“除了东祺,他倒还有另一个皇叔……”

    他停顿了下。

    “他也不怕朕!岂止不怕,简直是胆大包天!”

    皇帝语调忽然一转,目光中带出了一丝萧瑟。

    “朕从前对他寄予厚望,他却一再忤逆于朕,简直是大不孝!朕最后动了怒,将他打了一顿,赶走了他。朕原本以为,过个两年,等他再大些,懂事了些,想必他也就能体谅朕的苦心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个逆子,他非但不体谅朕,反而变本加厉,朕……朕快要被他给气死……”

    皇帝的语调渐渐变得激动,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原本灰白的两颊咳的泛红,表情显得痛苦而委顿。

    双鱼吓了一跳。

    刚刚一开始,皇帝问她恨不恨他,说不恨,自然不可能。但是此刻见他咳的仿佛下一刻随时就要死过去一般,下意识地还是从地上飞快爬了起来,过去扶住,朝外叫了声“徐公公”,徐令急忙疾步进来,从一只小匣里取了颗药丸,和水让皇帝服了下去,随后搀着他慢慢躺了下去。

    片刻后,皇帝慢慢地止住了咳,睁开了眼睛,脸色终于看起来好了些。

    “皇上,龙体要紧。您要是累了,先去休息,下回再说吧。”徐令在旁低声劝道。

    皇帝慢慢重新坐了起来,道:“朕没事,一时还死不了!”

    双鱼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见皇帝目光投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着,忙要下跪。

    皇帝摆了摆手,坐直身体,望着双鱼继续道:“你知道朕方才说的那个逆子是哪个吗?”

    双鱼早就猜出来了。听他问,只好道:“七……七殿下信陵王?”

    皇帝哼了声,“你也听说过他?那么想必也听说过当日他是如何在朝堂上顶撞朕的吧?荣孝诚是他外祖父,他为他外祖父鸣冤抱不平,原也没错,只是沈家丫头,你可知道,朕为何要那样责罚于他?”

    皇帝竟突然在自己面前重提那段旧事,双鱼好容易才平定了些的心再次狂跳。踌躇了下,轻声道:“陛下为君父。既是君,也是父,君在前,父在后,当以国体为重。”

    徐令看了眼双鱼,眉头微微挑了挑。

    皇帝沉默,半晌,唇边慢慢露出丝微笑,点了点头。“确实是卢嵩教养出来的,比朕的儿子要懂事多了。”

    双鱼屏住呼吸,低头一言不发。

    “抬起脸,叫朕好好看看!”皇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双鱼慢慢抬起了脸。

    皇帝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莫测。

    双鱼不知道他这么看自己是何意,浑身如同生刺,发脚慢慢沁出了一丝热汗。

    半晌,皇帝收回目光,仿佛有些累了的样子,被徐令再次扶着靠在了榻上,闭上眼睛。

    徐令轻轻咳了声,对着双鱼道:“沈家丫头,皇上曾诏令七殿下回京,未果。如今你可愿持诏去一趟庭州?若召回了七殿下,你舅父还有你表兄的罪,一概赦免。”

    双鱼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皇帝突然把自己又召唤过来,方才还说了那么一大通话,原来竟是这样的目的。

    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她一时心神混乱,愣了片刻,清醒过来,跪下去道:“陛下,臣女不知陛下为何要臣女去传诏命。臣女与七殿下素不相识,更无半分交情,七殿下如何肯听臣女?”

    “沈家丫头,你是与七殿下不相识,但你父亲相识,不但识,且当年在军中时,你父亲还向七殿下教习过兵书军法,也算半师。就凭你父亲这层关系,如今你去了,料七殿下也不会给你脸色看,你放心便是。”

    双鱼脑子依旧一片混乱,还要再辩,见徐令朝自己作了个眼色,指了指已经面向内侧睡,仿佛睡着了似的皇帝,终于闭口,朝龙榻方向磕了个头,被徐令带到了一间偏殿。

    双鱼等他屏退太监宫女,急道:“徐公公,陛下为何突然要我去将七殿下召回?倘若七殿下不肯回,我舅父和表兄怎么办?”

    徐令低声道:“实不瞒你,前年起,陛下便三次派人到关外传七殿下回京,只是使者连七殿下的面都没见着便无功而返,这回你去了,凭了你父亲和七殿下的关系,至少不至于吃个闭门羹。”

    “但是……”

    “丫头,看你也是个聪明人,皇上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徐令的声音突然提高,“皇上既开口要你去了,你就去!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你能让七殿下回来就行。”

    他已经说的非常直白了。双鱼心里如同明镜,沉默片刻,低声道:“是,臣女明白了。”

    徐令见她应了,脸上才露出笑意,安慰道:“你放心,只要你走这一趟,尽心把皇上交待的给办了,不管最后成不成,你舅父那里必定无事。皇上虽老了,但什么人忠,什么人奸,心里明镜似的。”

    知忠奸又有何用?只要他认为必要,再忠的臣,他也一样可以牺牲。

    双鱼压住内心烦乱,苦笑,低声道了句谢。

    “你伯父那里,不必回去了,”徐令道,“今晚就留在宫里,动身前,有些东西要教你知道。”

    ……

    徐令返回御书房,见皇帝已经坐了起来,对着面前一盏烛火在出神。

    “那丫头可应了?”皇帝问了声。

    “是,”徐令躬身笑道,“应了。奴婢已经安顿好了,过些天便可出发。”

    “徐令,你说朕这安排,可妥当?说实话。”半晌,皇帝问。

    徐令想了下,道:“陛下叫奴婢说实话,奴婢便说了。起头刚知道陛下这想法,奴婢觉得匪夷所思。但再一想,又觉未必不是一贴奇药。沈家这丫头容貌一等一的好,观她言行,也是个有心计的,且最难得的是她身份。她既是沈弼女儿,料七殿下也不至于太拒人以千里之外。叫她去试试,也未尝不可。”

    皇帝闭目片刻,挥了挥手,徐令躬身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