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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冯宅。

    冯伯玉面色铁青地坐在窗前,吩咐前些日子刚给冯初月买的小丫鬟璧奴道:“速替你家小姐将行囊收拾妥当,今日我便要将她送回原州,车夫还在外面等着,莫耽误了出城。”

    冯母手足无措地看着儿子,欲劝又不敢劝,只好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冯初月,过了一会,到底心里发酸,忍不住抹着眼泪连连叹气。

    冯初月怀中紧紧抱着一包衣裳簪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论璧奴怎么劝说,都死不肯撒手,只冲着冯伯玉哭求道:“哥,我知道我错了,下回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别送我回原州。”

    冯伯玉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见璧奴畏首畏脚的,不敢真为难冯初月,气得一径走到冯初月跟前,抢了她怀中的包袱道:“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你的贴身细软不该由我来替你收拾,但长兄如父,我不能眼看着你坏了心性却不管教,任由你惹出大祸来。今日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势必要送你回原州!”

    冯初月死死抱着包袱,被冯伯玉一把拽住包袱皮,拖行了几步,尤不松手,只拼命哭着摇头道:“哥!你要是送我回原州,我就死给你看!原州咱们连宅子都没了,难不成你还要送我到大伯家去吗?”

    冯伯玉听得冯初月竟说出寻死的话,自动忽略了后面一句,只气笑道:“要死?好,反正你活着也不给家里省心,倒不如死了干净,我现在给你找绳子去。”

    提步便往外走,欲去找绳子。

    冯母忙一把拽住冯伯玉的袖子,急道:“伯玉!初月到底年纪小,做错了事,咱们教导她便是了,你何苦这样逼她,非把她逼死了才好么!”

    冯伯玉见母亲仍稀里糊涂的,一味纵容冯初月,气得声音都变了,哑声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逼她,更不该管教她!这些年我忙于科举共鸣,确实忽略了管教初月,如今再想要管,确实再也管不动了。行,既然阿娘您自己不管教,也拘着我不让管,咱们索性将她送回原州,自有人替咱们管教她!”

    “哥!”冯初月哭着跺脚,恨声道:“你眼下有了功名,自然要把妹妹这些年的好一笔抹杀了,只是你别忘了,你这些年读书的花费里,还有妹妹我出的一份力呢!”

    冯伯玉听了这话,呆了一呆。

    冯初月犹自哀哀哭泣,眼泪断线珠子般的往下掉,愈发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娇艳可人。

    “自从那年阿爷死了,咱们母子三人便相依为命,挣命似的过了这么些年,一路走来,遭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头,哥哥你都忘了么?”她一壁说一壁用袖子抹眼泪,抹了一会,猛然想起身上衣裳新做不久,不能这般糟蹋,忙改从袖中掏出绢帕拭泪。

    这话触动了冯母的心肠,她脸色一黯,走到一旁坐下,不住偷偷抹泪。

    冯伯玉盯着冯初月看了许久,好一会,缓缓走到窗前坐下,脸色灰败地摆摆手,对正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璧奴道:“你先下去。”

    璧奴如蒙大赦,忙一溜烟地跑了,走时还异常贴心地帮冯家人把厢房门给关上。

    “阿爷死后,咱们大伯一家都是怎么对咱们的?你都忘了么?阿爷刚下葬不久,大伯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盘算着要霸占咱们的宅子,要不是俞先生看不过眼,出来主持公道,咱们恐怕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了。”

    冯伯玉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表情木然,久久不语。

    正值初夏,窗外碧影斑驳,晨光透过窗纱落在他乌黑的鬓发和俊逸的侧脸上,远远看着,直如画中人一般。

    “那一年,哥哥你为了准备乡试,在书院里日夜苦读,阿娘病得下不了地,怕耽误你功课,死活不肯让我给你送信,寒冬腊月的,家里柴火眼看就要烧完了,我怕阿娘病得更重,只好到大伯家去求他们舍我些柴火,可大伯他们都是怎么对咱们的?”

    冯初月声音里的哭意骤减,转为愤恨,“柴火给是给了,可都是些遭了潮的湿柴火,我点了半天,冻得手都僵了,却怎么都点不了火!耽误了这些功夫,天都黑了,可咱们家连马车都没有,我不敢再出门去寻柴火,急得对着一堆湿柴火直抹眼泪。若不是俞先生他们正好路过,进来瞧了瞧,咱们那晚怎么熬?阿娘说不定就冻死了!”

    “初月……”冯母哑着嗓子开口道,“这些苦都过去了,咱不提了,啊?”

    “不!我偏要提!”冯初月抹抹眼泪,挺直脊背道,“那回,哥哥你一心跟着城里的参贩学买卖,想赚些银钱贴补家用,谁知因年纪小,被人给骗了,做买卖的钱一股脑地全赔了进去。那段时日,咱们家拮据得连下锅的黍米都没了,若不是我跟阿娘日夜给人缝补衣裳,熬得眼睛都快瞎了,咱们一家三口能熬得过去么?早饿死多少回了!”

    她说着,伸出一双白皙的手,直直凑到冯伯玉眼前道:“妹妹我这双手,远看着还是那么回事,可只要细打量,就能瞧见上面有多少厚茧子和陈年的冻疮!别说长安城里这些娇小姐,便是大伯家那些堂姐妹,有一个小娘子的手像我这么糙吗?”

    冯伯玉目光落在妹妹手掌上,果见掌心中一溜厚厚圆圆的茧子,虎口处还有几处红红的陈年冻疮,想来都是妹妹前几年替人洗衣裳或做针线时留下的痕迹,看着委实粗陋,浑不像妙龄少女的手。不免由怒转怜,原本坚定的心意也开始有了动摇的迹象。

    “好容易熬到前年,咱们家的日子终于宽裕了些,欠人的债都还清了,还置办了宅田。今年更是喜事连连,哥哥你高中了,还在大理寺当了官,又把我和阿娘接到长安,买了宅子安顿咱们。妹妹我本想着,往后咱们家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可谁知哥哥你当了官,脾气也大了,妹妹犯了错,你竟一点情面都不留,直接便要将我送回原州。哥哥,我总算知道书上说的那句‘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是什么意思了,说的可不就是咱们一家人么。”

    冯伯玉冷然打断道:“咱们过去是吃了不少苦,可你怎么也不至于连女儿家的廉耻都不顾,好好的,竟去夜奔私会陌生男子,还险些因此丢了性命。要不是青云观的道士把你送回来,我和阿娘都不知你竟如此胆大包天!”

    他说着,原本松动的决心又重新变得异常坚定:“你不必再说了,我看你已然坏了心性,断不是轻轻巧巧地说几句便能教得好的了。如今阿娘处处惯着你,我衙门事忙,不得空管你,我想着,还是把你送回原州,让俞先生和俞夫人好好管管你,免得你再做出什么自毁闺誉的事,到时候悔恨终身!”

    “不——”冯初月声音陡然拔高,哭着摇头道:“好不容易到了长安,还未住几日,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等着让大伯家的人看我的笑话么?哥哥你别忘了,大堂哥早些年就中了功名,这会官都做到襄州司马了!前几年大堂姐嫁给了宁远将军,听说去年宁远将军立了军功,从五品武官提到了四品,这会是忠武将军了。他们家府上正好在长盛巷,那日我跟母亲路过瞧了,那宅子好威风,想着大堂姐如今做着将军夫人,更不知怎么瞧不起人了。”

    冯伯玉面色一厉:“所以你为了将大堂姐比下去,便想方设法的攀高枝,连女儿家的脸面都不顾了?”

    冯初月不服气地偏了脸道:“你读了书,大道理懂得自然比我多,但我也知道,母凭子贵,妻凭夫贵!大堂兄当了大官,大堂姐嫁的也好,他们兄妹的日子就是比咱们过得风光!而且不光咱们这一代被大堂兄大堂姐比下去,往后的孩子也会被他们的孩子给比下去!”

    冯伯玉气得发噎,可一时竟找不到话来驳她。

    “我原本以为哥哥你中了榜眼,比当年大堂兄不知要强到哪去了,可谁知到了长安才知道,在长安城,大理寺的主簿简直小的不能再小,什么说话的分量都没有。等到哥哥你苦熬出头,还不知道得蹉跎进多少岁月,妹妹我可等不起。”她说着,毫无赧色地捋了捋自己的鬓发,朝床边的棱花镜瞥一眼,像是要确认自己的年轻和容貌似的。

    “那回我们在飘香楼碰见瞿夫人和沁瑶,哥哥你忘了?人家沁瑶能上云隐书院读书,妹妹我却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哥哥你读了这么多书,连妹妹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你会想不明白么?这长安城就是个处处拼家世的地方!咱们这些尘埃里出来的人,要想在这个地方活得是那么回事,光是老实本分就行了吗?”

    说毕,起身坐到床沿上,异常坚定地看着冯伯玉道:“妹妹我既然已经来了,怎么都不会再回去了!哥哥你若非要送我回原州,趁早拿了绳子勒死我,直接把妹妹我横着送回去吧!”

    冯伯玉望着言之凿凿的冯初月,原本的满腔怒意渐渐化为无奈,生平头一回生出几分举棋不定的惘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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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沁瑶在家养了好些时候,内力渐渐恢复,想着过些日子书院便要开学了,往后进了书院,再要回青云观恐怕就不易了,便跟瞿陈氏商量了,要上青云观去看师父和师兄。

    从府中出来,紧赶慢赶到了青云观,师父和师兄却不在,小道童福元告诉他,说是清虚子昨日便被人请到城郊的庄子上驱邪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沁瑶难掩失望,只好从青云观重又出来,怏怏地吩咐鲁大回瞿府。

    路过德荣斋,窗外飘来一阵乳酪浇鲜樱的香味,沁瑶嘴里一阵发馋,忙命鲁大停车,戴上纬帽跳下马车。

    店门前早聚了不少人,沁瑶刚在队伍的末端排上队,便听身后有人喊她道:“阿瑶。”

    沁瑶循声回头,四处找寻一番,却并未见到眼熟的人。

    就听那声音带着笑意道:“咱们在二楼呢,往上瞧。”沁瑶忙抬头一看,见竟是冯伯玉兄妹,冯伯玉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己,一旁的冯初月正二楼的窗户往外探身,拼命地冲她摆手。

    沁瑶只好放弃买乳酪浇鲜樱的打算,跟鲁大交代一声,上到二楼。

    前几日,冯母和冯伯玉来看沁瑶,因当着瞿氏夫妇的面,对事情的首尾并未言明,只说沁瑶帮他们驱了邪,特来致谢,买了一箩筐的珍稀补品给沁瑶。

    瞿陈氏推拒不过,只好收了。

    冯伯玉又再三言辞恳切地向沁瑶道歉。

    沁瑶虽对冯初月的所作所为很是不以为然,却不肯因此而迁怒冯伯玉,见冯伯玉脸色灰败,一脸的歉意,只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并未挂怀,往后阿月不要再犯糊涂便好。

    那日之后,冯母和冯初月更是常常来探望沁瑶,不是给沁瑶带来了山珍,便是冯初月给沁瑶做了香囊扇套。冯初月针线功夫一流,绣的东西花样别致,阵脚更是细密平整得没话说。只是配色稍嫌俗气出挑,不大符合沁瑶的审美观,沁瑶倒也不嫌,只不想因此跟冯初月来往过密,不断地请求冯初月不要再给她做绣活。

    好不容易有一日借着去青云观躲了出去,谁知好巧不巧又在街上遇见了冯初月。

    到了楼上,冯初月笑盈盈地迎着她出来,道:“难得今日哥哥休沐,听说街上一会会有昆仑奴变戏法,我以往从未见过,便带我来开开眼界。”

    沁瑶任她拖着自己往内走,进屋便见冯伯玉穿一身墨绿色团领襟袍,眉疏目朗,俊美迫人,正不时朝门口张望,见沁瑶来了,随即笑着起身,请她入座。

    沁瑶见冯氏兄妹衣裳都半新不旧,不是富贵打眼的款式,偏两个人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再寻常的衣裳穿到他们兄妹二人身上,都仿佛最精致打眼的华服,十分赏心悦目。

    这几日冯伯玉每见到沁瑶,都会生出几分愧意,见她一个人上街,便道:“怎么一个人出门?是要去观里头找你师父么?”

    冯初月本正呱噪着,一听到青云观这三个字,难得的现出几分赧色,瞬间安静了下来。

    沁瑶点头,刚要开口接话,便听门外有人道:“咦,这不是瞿小姐么?”

    便见门外站着几位衣饰华丽的少年男女,说话的那位正是夏荻,他身旁站着夏芫、康平公主、陈渝淇,并两位面生的年轻公子。

    夏荻说完,不请自入,笑着进来对沁瑶道:“真是巧了,没想到在这能碰见你。”大剌剌地在沁瑶身旁坐了,因上回在韦国公府见过冯伯玉,便也对冯伯玉点点头,却自动忽略了冯初月。

    冯伯玉见夏荻竟坐到沁瑶身旁,形容轻佻,毫不避忌,不由脸色一冷。

    不等他开口说话,沁瑶便倏的起身,行个礼,淡淡道:“对不住,我家中尚有急事,先告辞一步。”

    夏芫等人这时正好进来,见沁瑶起身要走,夏芫忙笑着拉她道:“瞿小姐,咱们同窗好些日子不见了,不说些话再走么。”

    康平不明就里,难得也对沁瑶打个招呼,粗剌剌道:“喂,你好些了么?”

    憋了一憋,又不情不愿道:“上回的事——谢谢你啊。”

    沁瑶愕然看了康平好一会,才意识到她指的是大隐寺的事,便对康平行了个礼,淡淡一笑道:“早好了,多些公主挂怀。”

    康平点点头,迈开大步往内走,刚好夏荻身旁的位置空着,也不顾夏荻黑脸,径直往他身旁一坐,不巧正对着冯氏兄妹。

    康平之前在夏荻等人身后,并未看清门内情形,乍眼看见冯伯玉,先是一懵,随后脸一红道:“你怎么会在这?”

    真是奇怪,这公主也不知什么毛病,似乎每回见到他都会问这句话,冯伯玉暗暗皱了皱眉,拉着冯初月起身,给康平行了个礼道:“下官带舍妹在此间饮茶。”

    康平看着冯伯玉被墨绿锦袍映衬得格外清俊的脸,脸愈发红了,忙把头撇向一边,故作镇定道:“唔,免礼,坐下吧。”

    冯初月看一眼哥哥,又看一眼神态极不自然的康平,心下一动,忙笑着自荐道:“冯氏初月见过康平公主。”

    康平的脸依然对着侧方不动,转动眼珠看一眼冯初月,见她跟冯伯玉长得十分相似,猜到她多半是冯伯玉的胞妹,破天荒地耐着性子点头道:“知道了,坐下吧。”

    这时店家早搬了好些椅子进来,请夏芫等人入座,门外又清了场,不得让闲杂人等入内。

    夏芫挨着沁瑶坐了,认真打量她一番,抿嘴笑道:“阿瑶头上这枚簪子是在哪家铺子添置的?真好看。”

    说着不等沁瑶做出反应,竟不问自取,一把将她头上一根蝴蝶绕花簪拔下,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她这动作算得上十分无礼,连夏荻都不免一怔,但大家见惯了夏芫温柔和雅的作派,从未曾见过她拂人脸面,眼见她笑得一派天真和煦,便以为她有意跟沁瑶开玩笑,便一笑置之,未再往深处想。

    沁瑶行道这么些年,不知见过多少锦绣朱颜下的鬼蜮伎俩,因此虽然她秉性纯直,却仍时刻对人保持戒心。

    当下心中警铃大作,不动声色往一旁挪了挪身子,道:“这簪子是前年我生辰时在宝月楼买的,成色一般,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陈渝淇听了这话,露出个鄙夷的表情,对夏芫道:“阿芫,你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突然想换口味么?这簪子随处可得,稀松平常得很,怎入得了你的眼,光你头上那根簪子便能换这样的货色上百根了。”

    夏芫笑了笑,微微侧过头,刚好将插于髻下的一根玉簪暴露在沁瑶眼前,含着羞意道:“这不正好是别人送了我么,我自己怎舍得买。”

    沁瑶听了这话,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夏芫头上,见那根簪子通体雪白,极为清冽莹透,看着跟她见过的那根雪中寻梅簪极为相像。

    她不由一怔,原来这根簪子竟被她给买去了,怪不得后来她再去润玉斋,想再流着口水瞻仰瞻仰那簪子都不行了,因为店家说簪子早已被人买走了。

    可再仔细一看,又觉不对,夏芫头上这根簪子的钗头处确实是雕着花,却不是那朵点缀了粉色花蕊的白梅,而是一朵杏花,里头缀着黄蕊,远远看着一模一样,但却少了雪中寻梅那份意境,落了下乘。

    夏芫目光幽幽地看着沁瑶,不放过她脸上表情的每一处细微的变化,淡淡开口道:“阿瑶,我头上这根簪子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