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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
雨是下了,可崔老太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因为她最疼爱的孙女病了。
幺妹自从邱家吃出殡饭那晚回来后,人就病了。
病得迷迷糊糊,吃不下东西,原本白嫩嫩肉乎乎的小圆脸也没了,变成蜡黄蜡黄的小苦瓜脸,她看着就心疼。
“我就说那晦气地儿别让孩子去,就为了贪口吃的,瞧瞧,病了吧!”崔老太气恼的瞪了王二妹一眼,都她害的。
王二妹讪讪的:“我一开始也没想到啊,只以为有好吃的让她们打打牙祭,谁知道幺妹这孩子,怕鬼神。”小孩三魂七魄不全,容易被鬼祟缠身,这是农村公认的“真理”。
同时,她也是愧疚与后怕并存,拍着胸脯道:“谁知道邱家这么倒霉,死了两个男丁不算,还连老寿星也死了。”
现在,村里都在说邱家是倒霉催的,老三出殡的当晚,老寿星就被发现饿死在柴房,听说还是想不通自杀的,唉。
“这老人家啊,活到这岁数,也该死了,再不死……哎哟,娘揪我干啥?”
崔老太死命揪着刘惠的嘴,“说这种话你还是个人吗?看我不撕烂你这破嘴,省得一天到晚放不出个好屁,尽喷粪!”
老寿星的故事,她也是从小听到大的。
况且,邱老寿星为人和善,她刚嫁来时大家都看不起她,唯独老太太常劝她开导她,和公婆吵闹时她也曾为她说过公道话,就连大饥荒时也给崔家送过粮。
虽然也就十来斤,可在那年月,自家都吃不饱的时候,老寿星可怜她一女人带四个儿子,偷偷给她送过两次……那就是救命的啊!
崔老太记着她的情,突闻噩耗那晚真是难过得不行,痛哭流涕,嚎啕大哭,真情实感的念了一回悼词。
“滚回家养你的胎去,别来丢人现眼。”崔建国把刘惠撵回房了,照她这几个月的轻狂,他总有种不妙的预感。尤其昨天,隔壁杨发财的老婆也早产了,八个月的肚子生出来的孩子,想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为别的,就为了有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儿子,他也得好好治治她毛病!没见友娣都不跟她一个屋了吗?那丫头自从被马蜂蛰过,对她妈的意见是越来越大,一言不合就开怼。
他也想管呐,可丫头怼的都在正理上,他也无话可说。
最近友娣干脆抱着自个儿小被子,跑东屋睡去了。
得,继春苗对她有意见,放周末也跟她无话可说后,现在连友娣也一副要跟她“断交”的架势,刘惠在这家里可真成过街老鼠了。
“娘,要不明儿给带卫生所看看去?总这么吃不下东西也不是办法。”林巧针是真心疼侄女,况且,跟婆婆睡的时候好端端的,来了她屋里反倒病成这样,她跟黄柔那儿交代不清啊。
毕竟,崔建军的工作是幺妹找的,这就是天大的恩情。
“成,今晚先看看,明儿如果还不好,你给带公社去,顺便去看看阿柔。”
昏昏欲睡的小地精听见妈妈名字,立马红了眼圈,她想妈妈,特别特别想,超级超级想!
可能是母女心有灵犀,当天晚上,非周末的时间里,黄柔居然回来了。
“娘,听说咱们村老寿星没了?”黄柔进门,擦了擦脸上的汗,热得双颊绯红。
“是啊,你也听说了?”
黄柔点点头,奇怪闺女居然没动静,平时一听见自行车铃声,小家伙可是飞扑进她怀里的,千声万声都是“宝贝妈妈”的。
“白天段书记来厂里视察,我听他说的。”毕竟,作为十里八村有名的长寿老人,公社领导对她也是有印象的。
崔老太那股伤心劲儿还没过去,也不想多提,“赶紧看看你闺女去,这孩子吃不下东西呢。”
黄柔急忙提上包裹进屋,却发现炕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没人住,这才想起来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进了耳房,忙又转去了三嫂的屋。
看着炕上那小小的蜷缩的一团,黄柔眼泪都下来了。她忙着工作,忙着给别人家孩子把屎把尿擦鼻涕,忙着操心别人家孩子吃不吃得饱睡不睡得好的时候,她的宝贝却一个人躺在炕上……她真想打自己耳刮子,真是本末倒置!
小地精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自己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里,还有一双熟悉的大手在脑门上摸着——是妈妈!
“妈妈。”玉团子似的小人儿,变小苦瓜了。
“宝贝醒啦?肚肚饿不饿?”
小地精摇头,她不想吃肉,一点儿也不想。
“看看这是什么?”黄柔从包裹里掏出一个小东西。
幺妹眼睛一亮,“大白兔!”
黄柔见她至少还愿吃糖,心里松了口气,也不半根半根的限量供应了,直接给了她一整根,“睡够了咱们起床,洗洗手才能吃哦。”
小地精活过来啦!
靠妈妈的一根大白兔!
她舔着糖,靠在妈妈怀里,让妈妈抱着这儿走走,那儿看看。
“小兰兰又发了好多好多芽,奶奶把它们分家啦!”
“西瓜发芽啦,小小鸟拉屎在上头,马上就能结大西瓜啦!”
“牛卵树又结果子啦,很香哒!”
看到啥,她都要指点一下,妈妈只不过是一个星期没回来而已,可在小地精的心里,仿佛隔了好几年。
黄柔真是怎么疼怎么爱都不够,吃饭的时候也得紧紧抱怀里,听婆婆说是被邱家丧事吓的,可能撞了什么晦气,她不以为然。
“不一定是晦气,可能是看见什么了。”棺材啊死人啊,小孩子都怕的。
“她个小丫头能看见啥,幺妹,来给你妈妈说说,你那天看见啥了?”
幺妹害怕的抖了抖,紧紧抱住妈妈脖子。
黄柔忙拍拍她,“好啦好啦,伯娘逗你玩呢,吃完妈妈给你讲故事。”
幺妹这才大口大口的吃饭,金黄色的南瓜拌着白米饭,再撒几粒白砂糖,她爱得不要不要的,坐在妈妈怀里自个儿抱着碗筷大快朵颐!反正她就是要当小袋鼠,挂在妈妈身上。
吃完饭,仍然不愿从妈妈身上下来,但又怕妈妈累,闹着要回她们的小耳房,她要告诉妈妈一个秘密。
黄柔真是心疼坏了,什么都依着她。就在今晚,她忽然有个想法冒出来——她必须接走幺妹,提前把她带公社去!
以前觉着想让她多玩几年再上学,可现在她等不及了。“幼儿园开了小班,满四周岁就能上了,我给领导申请一下。”
崔老太舍不得,“这也太小了吧,走路还不稳呢,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咱孩子淳厚,受了委屈也不会告状。”
“你上班没时间看她,还不如就留在家里,我帮你看,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黄柔摇摇头,“不是不信任娘,是我这心里也想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她……”黄柔声音哽咽,哪个当娘的能狠下心来?
“我知道娘也舍不得她,等周五我就带她回来,寒暑假还要娘帮着带呢。”
话已至此,崔老太也不好再强留,“行,那我给她收衣服去。”
幺妹其实没几件衣服,还都是姐姐们穿过不知几水的,崔老太是一面收一面难过,完了又给黄柔塞了三十块钱:“明儿有空给她做两身新衣裳,别让她被同学笑话。”
能在厂子弟幼儿园读书的,那都是领导家孩子,最差也是双职工家庭,幺妹这小可怜去了,不就是垫底的穷孩子吗?
“对了,过几天隔壁要请满月酒,你能回就回,回不了也没事。”周树莲专门让她带信给阿柔,她才不信她会有这么好的心。
“生啦?”
“生了,才八个多月呢,我去看过,倒是白胖,一点儿也不像早产的。”
黄柔点点头,不再多言。周树莲特意请她回来吃满月酒,说来说去还是不放心,想要再次确认她的态度。
其实她真多虑了,黄柔最近忙着呢。上次挖到的医书,她去图书馆查过,历史上确有《医家金鉴》一书,还是康熙年间亲笔御题的名书,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由政府力量主持修撰编写的医学类教科书,比西方国家早了将近一百年。
这样的历史价值与学术价值共存的典籍,她很想好好研究一下。所以,这次回来最初始的目的,是来拿书的。
收拾好行李,幺妹窝她怀里,“妈妈,我送你个东西哦。”
“嗯,是什么呀?”
幺妹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小纸条。
可它却不是普通的纸条,而是一张双面装裱的油纸,防水防油耐高温,里头是一张发黄的小地图,有个地方被圈红。
“哪儿来的地图?”
幺妹歪着脑袋,显得意兴阑珊,“老奶奶送我的,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我只告诉你哟,妈妈。”
这是一种被全身心信任的感觉,黄柔觉着很幸福,很荣幸。
“好呀,那妈妈一定会帮你保密哒。”顺便把油纸拿到灯下看了看。
这一看不要紧,居然看见右下角有一排小小的繁体字——“石兰土司府内务制中华民国元年”。
这是土司家的东西!
黄柔这才好好打量地图上的位置,根据山脉名称和走向判断,中心位置居然就是红星县,而被标红的地方就是牛屎沟不远处,准确来说,是牛屎沟坝塘的位置。
她曾听婆婆说过,坝塘是解放后十年才修建的,以前是一块凹陷的盆地,土质肥沃,水草丰盛……那里一定是藏了什么东西!
“好孩子告诉妈妈,这是哪个奶奶给你的呀?”这村里能跟土司府扯上关系的,好像已经没了,大都死的死,老的老。
“邱家老奶奶,很老很老的奶奶。”
黄柔手心发紧,总觉着是不是错过了重要的信息,干脆找来剪刀,轻轻的裁开密封完好的四角,再轻轻移动纸张,果然在最上方被密封的位置上找到几个小字——“友色将吾嫡长女及其名下家财尽托于汝,定不可负。”
友色,友色,她想起自己在地方志上看过,最后一代石兰土司虽然姓邱,可他从父的彝族名字就叫沙马阿合友色!这是大土司长女的嫁妆,或者是嫁妆的藏宝图!
想起隐隐有人说过,邱老寿星可能是邱大土司家的什么远房亲戚之类的,刚解放时还有农民突袭抄家呢,可哪怕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什么值钱玩意儿。
慢慢的,也就没人再提这个猜想了。
“怎么啦妈妈?”
黄柔平复下心跳,她的宝贝闺女居然拿到了老寿星的嫁妆?如果她真是土司长女的话,说万贯家财也不为过吧。
“真是老奶奶送你的?”
“真哒,小地精不说谎哒。”幺妹顿了顿,“邱家都是坏人,不能把东西给他们。”这是老奶奶和大槐树的嘱托,她一定不能忘记。
“怎么坏啦?”
幺妹趴妈妈身上,挨着她耳朵,超小声的说:“他们把老奶奶关在屋子里,不给吃饭饭,让奶奶饿了六天……奶奶还说……说……”
“说什么啦?”
幺妹红着眼圈,“说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黄柔大惊,她相信小地精的记性,她不会记错,更不会乱说。
如果老寿星真说过这样的话,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以前在北京也没少听这样的人伦惨剧,儿女们嫌生病的老人拖累全家,就想方设法制造意外,给老人饿死渴死活活病死……如果说前一秒还打算把地图还给邱家的话,现在她彻底打消了念头。
这家畜生,不配拥有老寿星的东西!让他们流着她的血,对一生骄傲的土司嫡长女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